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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九州挥了挥手,任凭那颗浑圆血珠坠落在地,摔得粉碎,然后重新直起腰杆,看向面前夜幕笼罩之下一望无际的海面,神情复杂,无论如何也想不通,刚才那位赶海老人究竟从何而来,又往何处而去,这座看似平平无奇的东海之中,究竟藏了怎样不为人知的隐秘。

早先云温书还在人间的时候,他就曾经亲口问过,后来到了北中学府附近的那座府邸,也曾问过云泽,但无论云温书还是云泽,对于东海之事,无论何人问起,都是闪烁其词。

父子二人根本就是一个德行!

秦九州扯了扯嘴角,忽然兴致缺缺,将狼毫小锥收了起来,双手垫在脑后,转身就走。

潮水翻卷千堆雪,拍岸惊涛。

“天高平野阔,月涌大海流!”

从南门城,到野沟子镇,其间百里山路,并不好走。

野沟子镇坐落在一片山林当中,说是小镇,其实也是相当勉强才能够得着“镇”这个字,所以看似就如一座山村一般,当中有着一条石板路,虽然坑坑洼洼,但也足够容得下两辆马车齐头并进,已经可以说是相当宽阔,而也正是因为这条石板路存在,所以野沟子镇才能勉勉强强摸到“镇”字的脚底。

但这也就只是野沟子镇上那些人的说法罢了,因为周遭再也没有其他村镇的缘故,就根本没人愿意计较野沟子这个地方究竟是镇还是村。

天亮不久,宁十一就已经走下一座低矮山头,前面还有一座山,翻过去之后,就能抵达野沟子镇,同时也是洞明圣地辖下地界真正意义上的最南端,一旦经过野沟子镇,再往南去,就不在洞明圣地的管辖之内。

但这种边边角角的地方,其实本就无人理会。

也正因此,诸如此类的地方,无论洞明圣地也好,还是其他另外八大圣地,也或世家妖城,边缘地带总是会被忽略过去,就成了某些野修散修的扎堆之处,就像之前的那座南门城,说是洞明圣地的南门所在,可根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,走了邪门儿路数的野修散修,遍地都是,并且天才刚黑不久,还是在客栈大堂那种显眼地方,就有人胆敢如此放肆行事,可见南门城已经乱成了什么模样。

宁十一现在没心情多管这些,还要赶路,而若放在往常时候,这个时间的宁十一,就肯定还在南门城中,并且已经大开杀戒,杀得城内城外头颅滚滚,尽量不留任何一个邪魔外道贻害百姓。

不过之前离开南门城时,宁十一也已经书信一封,还没寄回洞明圣地,一方面是地处偏僻,没有驿站,另一方面则是书信内容还要继续斟酌,力求尽善尽美,才能在更大程度上改变洞明圣地辖下地界没有管束的情况。

其实不难,只需效仿那些古代王朝即可,或者干脆派出山上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长老太上,负责坐镇各处城池。

可问题也就出在这个地方,主要在于洞明圣地辖下地界确实不小,东西足有万里之遥,坐落其中的城池,更是数以千百计,想要每个地方都有一位洞明圣地出身的长老太上坐镇其中,并非易事,更何况还要保证这些类似地方父母官的长老太上为人清廉,不会以私废公,就尤为艰难。

有官必有贪,这可是古代王朝留下的教训。

早在多年以前,柏氏妖城就曾在那真名柏石的正人君子一手推动之下,实行过类似的手段,想要好生整治一番柏氏妖城辖下地界野修散修混乱成灾的局面,整体计划,至少表面看来极为周全,仍与古代王朝治下手段十分相仿,只是许多小地方有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改动,却也是让整个提案变得更加完善了许多。

为了这件事,柏石也曾付出了不少心力,这才最终得到了柏氏城主的大力推崇。

最早的时候,效果极其明显,确实改变了不少小地方的混乱风气,可随着时日愈久,就逐渐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,简而言之,就是欺下瞒上。所以再到后来,就逐渐演变成了鸿毳沉舟的局面,一朝爆发,混乱程度甚至要比手段推行之前更为严重,着实是让柏石伤透了脑筋,好不容易平定下来之后,柏石就主动废去了之前的提案,然后无奈请辞离开柏氏妖城,寄情山水,直到后来北中学府建立,从那之后便去向无踪的柏石,这才终于重新出现在那座芝兰室中,却也早已不再过问妖城之事。

从提案实行,到提案废除,前后也才只有三百年左右。

所以宁十一手中这封书信,才满是涂抹的痕迹,并且一直没有寄回洞明圣地,实在不愿意洞明圣地重蹈覆辙。

但除此之外,又没有什么更好的手段。

宁十一在山脚处的岔路一旁,暂且停下歇脚,将柳叶刀插入泥土,立在一旁,重新取出了那封书信,瞧着上面繁复修改涂抹之后留下的痕迹,有些愁眉不展。

就连那位不平则鸣的正人君子都无法做到,自己这份更加潦草的提案,就肯定会有更多疏漏。柏氏妖城那件事,前后只有三百年左右,与妖城辖下地界常见妖族出身的野修散修有着一定的关系,毕竟绝大多数的妖族,都生性好斗嗜杀且残忍,欲念极重,所以才会更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,可即便如此,若将柏石当年的提案换成任何一座世家圣地去实行,结果依然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改变,最多就是中间的过程更为长久一些,仍是无法解决真正的问题。

合久必分,分久必合。

这句话的具体出处,已经找寻不到,时至今日,就成了一句民间谚语,却也很直接地点出了天下大势起伏无定的走向,同时也是流于表象的问题所在。

因而绕来绕去,关键还是在于“有官必有贪”,只有解决了这个问题,才能改变“合久必分”的局势走向。

但古往今来,能人何其多也,那一座座古代王朝的覆灭,或许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,按照现在的话来将,简而言之,就是山上山下两个方面,倘若山顶处土石如沙,自然无法承受狂风骤雨,而若山根处土石如沙,就等同修士坏了根基。

如今天下九座圣地,八座世家,一十二座浩大妖城,看似繁荣鼎盛,实际上也就只是靠着山顶的万钧重压,才能保证山根损坏也无妨,依然能够靠着本身的牢固沉重抗住风吹雨打,可山根处的问题还是始终存在,倘若不能将之解决,一旦山顶出现什么问题,那么这座看似四平八稳的大山,就会毁于一旦。

瑶光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。

先是山顶最高处的“镇山石”被人毁去,就立刻变得摇摇欲坠,而后北中学府山脚下的临山城一战之后,山体崩摧,就干脆直接消失不见。

如今的姚家,也与之前惨被剥夺了圣地之名的瑶光十分相仿,同样都是摇摇欲坠,甚至还要更加凄惨一些,事到如今,且不说有没有挽回之法,只说一旦身为山体的姚建再出问题,或者其他坐镇姚家的圣道修士出现问题,那么最终的结果,就会与瑶光的下场一般无二。

但宁十一也实在想不出姚家还有什么挽回之法。

毕竟姚家如今的境况,不只是“山根”已经烂透了,就连“山脚”也在临山城被徐老道给屠杀殆尽,只剩下陈子南这唯一一根足够坚挺的支柱,还在勉强支撑庞大山体,可一旦不能来得及弥补“山脚”处的重大缺漏,这座庞然大物,就终有一天会被风雨摧毁,轰然倒塌,不过在于时间的早晚而已,最多最多,也就只是留下陈子南这根支柱,至于日后能否靠着这根支柱重新形成一座庞然大山,着实是不好过早断言。

宁十一叹了口气,将书信收入怀中,重新拿上柳叶刀,就要继续赶路。

对面山上,忽然掀起一片浓烟滚滚,宁十一眉关轻蹙,双眼虚眯片刻,依稀可以分辨出来,是群约莫二三十人的马匪,正快马加鞭地赶路,很快就沿着对面那座山上的某条岔路往西北而去,消失在视野之中。

宁十一心头微感不妙,迅速动身,不再行走山路,几个兔起鹘落之后,就落在之前那群马匪途径的道路,翻滚的尘土已经悉数落下,却依然不能掩盖地面上残留的血迹,相当混乱。

只凭这些,还不好断言什么。

宁十一徐徐吐出一口浊气,回头看了眼那群马匪离开的方向,眸光森寒,却也并未追赶,而是尽快去了那座野沟子镇。

翻过山顶,野沟子镇立刻一览无余。

宁十一周身陡然卷起一阵森寒杀机,尘飞土扬。

在一片山间裂沟当中,正火势汹涌,浓烟滚滚,镇子上三五百户全在火里,山风一吹,火舌晃动,已经开始向外蔓延,倘若置之不理,难免大火烧山,甚至还会牵连到附近几座山,尽管除此之外再也无人居住此间,却也仍是有伤天和。

宁十一几乎咬碎了牙齿,迅速赶去,原本还要半个时辰的山路,前后只用一盏茶时间,就已经来到裂沟附近。

由此俯瞰下去,镇子上早就已经横尸遍野,不少尸体还在火里,已经烧得不成人样。附近有座茅草盖顶的土房轰然坍塌,砸起了大片大片的火星飞扬,火舌一卷,就将门口那具被人一刀抹了脖子的尸体吞入其中,是个中年人模样,嘴角溢血,死不瞑目。

宁十一神情冷冽得吓人,不顾大火蔓延,身形一纵便落在那条贯通了整座小镇前后的坑洼石板路,一路走去,周身伴随刀光霍霍,一次次出刀不断斩灭道路两旁的大火,直到镇子最南端,除了火势汹涌的呼啸之声,就只有草木燃烧之时偶尔传出来的噼啪声响。

老人,孩子,妇女,青壮,野沟子镇上下千余条性命,竟是一个不留。

寻常马匪,可做不出来这种事,也杀不了这么些人。

野修,散修。

宁十一在一座青石堆砌而成的小院当中,蹲下身子,伸出一只手,盖住了一位怀抱婴童的妇人的眼睛,缓缓抚下,使之瞑目,目光看向妇人怀里尚且还在襁褓中的稚嫩婴儿,脸上已经落满了草木燃烧之后留下的灰烬,襁褓带血,是被人一刀刺穿了妇人的心口之后,又将孩子也给一并刺穿。

旁边的围墙上,还趴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,看似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,棉裤已经被人退到脚腕,身体上也满是淤青痕迹,不是被人折磨致死,而是一剑封喉,脸上除了血迹之外,还有草木灰落下之后形成的明显泪痕。

宁十一满腔杀机,止不住地流溢而出。

她给那个惨遭折磨的少女重新穿好了衣裳,暂且搁在院子里。

宁十一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,然后闷不吭声走出这座青石堆砌的小院,视线所及,已经只剩残垣断壁,和浓烟滚滚。

那边的土屋门上,尚且留有半张落地之后的门神,上面还留着一个早已模糊不清的血脚印;这边的土墙院中,散落着几块沾了土灰鲜血的腊肉,被人嫌脏,遗弃在此

宁十一缓缓抬脚,远路返回,握刀的右手已经攥得指节发白,柳叶刀藏于刀鞘,颤动不止,咔咔作响,一缕缕刀罡剑气顺着缝隙流溢而出,雪白如同烟雾一般,随着宁十一缓步而行,逐渐充斥在这座山野间的裂沟当中,然后缓缓攀上两边房屋背靠的低矮山崖,在那些已被烧得漆黑的山石上,留下一道道刀劈斧凿一般的痕迹。

再从小镇南头,走到小镇北头。

仍是没能找见一个活物。

出了小镇,宁十一脚步不停,重新回到野沟子镇北边的那座大山上,沿着那群马匪离开的痕迹,仍是脚步缓慢,却在身后拖拽出一片哪怕凡夫俗子也肉眼可见的雪白大雾。

野沟子镇西北方向,在五座山外,又有一座极为险峻的石山,高低起伏共有九座山头,无一例外,都是一片荒凉。山路起伏不定,或是途径悬崖峭壁,左右不过丈许距离,或是穿行深邃山洞,横渡自然天成的悬空石桥,极为复杂,也极为凶险,稍有不慎便会坠下悬崖,轻则身死道消,重则尸骨无存。

日落之时,一波二三十人的马匪,终于走过了复杂山路,来到一座扎根在石台上的山寨门前。

为首之人,是个灵台境的练体武夫,在山寨当中担任队长,下马之后,又顺手拎了这一路上都被他横在身前的少女下来,一脚就给踹翻在地,吓得少女呜呜咽咽,却不敢哭喊,只能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掉眼泪。

那为首的汉子咧嘴狞笑,再次上前,一把抓起少女棉衣衣领,拽了起来,瞧着少女虽然狼狈,却也还算俊俏的模样,伸出猩红舌头舔了舔嘴唇。

“娘的,那条破沟子里竟然还有这等美人儿,早了怎么没想着过去瞧一瞧,要不是前几天出门打秋风,顺路过去一趟,还真他娘的让你跑了!”

说着,汉子就狞笑两声,在那少女脸上狠狠亲了一口。

后面一群二三十人的马匪,各自拎着这趟出门扫荡回来的鸡鸭鱼肉,一阵哈哈大笑。

其中一个看似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马匪忽然吆喝着问道

“队长,这小娘们儿你搞腻歪了之后,别给弄死呗,让俺也尝尝女人到底是个啥滋味儿!俺还从没尝过嘞!”

又是一阵哄堂大笑。

那被马匪头子掳来的少女,眼角瞧见了少年模样,越发惊恐,被汉子拎着棉衣衣领,止不住打颤。

又有马匪笑道

“臭小子,毛都没长齐嘞就想要女人了?队长生平可最好三通,让他玩儿完之后,这小娘们儿不去寻死觅活才怪嘞,哪里还能轮得到你?”

少年马匪翻了个白眼,继续眼神灼灼地看着那个年纪明显比他大了一些的少女,舔了舔嘴角。

“怕啥,大不了就是趁热呗!”

少女、干脆两眼一翻,直接就被这伙混人吓昏过去。

极为高大的栅栏木门,忽然吱嘎吱嘎被人从里面拉开,里面出来一个瘦如麻杆的男人,只扫了一眼那汉子手里已经昏死过去的少女,就不再多看,随后目光落在后面那群人手里的鸡鸭鱼肉上,立刻面露意外之色。

“行啊,前两天才前脚刚出门,今儿个就已经后脚回来了,这附近还有咱没去过的地方?算了,这事儿不重要,怎么样,这趟出去有没有什么意外?可别留了什么活口,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。”

汉子嗤笑一声,将少女扛在肩上。

“老子办事儿你还不放心?出去这么多趟,哪回不是杀得干干净净,一个不留?放心好了,保证消息传不出去,没人知道咱们这伙弟兄干过什么事儿!”

瘦如麻杆的男人笑了笑,让开道路。

“行着嘞,你办事儿我一直都放心,老大也放心,要不也不能让你当这马匪头子。后面的,赶紧把东西丢去伙房找人处理了,别忘了留点儿新鲜的,咱们弟兄,今个儿使劲吃肉喝酒!”

一群彪悍匪寇,立刻欢呼吼叫起来,一拥而入,回了山寨。

麻杆一样的男人没有着急回去,笑骂着身后拍了一下那个少年马匪的屁股,惹来一阵埋怨,等到所有人都进去之后,又伸长了脖子往外面张望片刻,这才终于放下心来,挥了挥手,让人将那栅栏一样的寨门重新关上。

远处,宁十一藏在一座山路途径的洞穴当中,冷眼瞧着中间就只隔了一条悬空石桥的巨大山寨,一身刀罡剑气,如烟如雾,缓缓缭绕,充斥着整座洞穴。

寒风吹袭,杀气蓬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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